◎撰文/吳盈光 ◎期數:376期 ◎2009.01號

我不想在教堂裡殺人。所以,我打算晚一點再動手。

雖然我不信鬼神,但是在教堂裡幹這檔事總覺得怪怪的,就好像在圖書館裡不該大聲喧嘩、在火車裡不該抽煙一樣。同理,在教堂裡也不適合殺人,更何況這裡坐了好幾百個目擊者呢!

講台上的人滔滔不絕地講道,我聽不懂,也不想聽,我冷眼望著斜前方的「目標」,一台輪椅停放在長椅之間的走道上,那個老頭坐在輪椅上打盹,絲毫沒察覺他背後的殺意。

他臉色蠟黃,皺巴巴的臉上有一些咖啡色的老人斑,兩腮微陷,突出的顴骨就像是兩塊露出水面的石頭,他眼眶下方的眼袋明顯,眼睛現在瞇成一條線,可能要花很大的力氣才能睜開。

牧師……噢,不,應該說「傳道」,這間教會好像偏愛這種說法,那個傳道才講了十五分鐘,老頭就開始打瞌睡,話又說回來,誰能怪那老頭呢?

這可憐的老傢伙中風又得癌症,下半身插著尿管,不曉得是先中風再得癌症呢,還是先得癌症再中風?不管先後順序如何,都不會降低這位病人的悲情指數,而且老實說,我一點也不在乎。

死亡是我熟悉的領域,而我是這個領域的箇中好手,我拿錢辦事,委託人可能是覬覦保險金的配偶、心急的遺產繼承人、怒火中燒的仇家,或只是個嫌隔壁太吵的惡鄰居,我都可以幫他們一個大忙,而這一次,我受雇來終結老頭的性命。

昨晚,女友曉莉不用去酒店上班,我們吃完晚餐後到KTV唱歌,她沒有濃妝艷抹,而是素淨著一張鵝蛋臉,上點淡妝,綁個馬尾,她問了我幾個有關專業的問題。

「欸,我問你哦,你真的可以殺了那個老頭嗎?」

我放下麥克風,反問她:「為什麼不行?」

「你剛才說他無妻無子,下半身癱瘓也就算了,還得癌症,好可憐喔!你真的下得了手?」

「當然可以」我斬釘截鐵地回答。

她沒說什麼,只是垂下眼簾,但是過了一會兒,她又眨眨水靈靈的大眼睛問:「那老頭是做了什麼事?怎麼會有人想殺他?」

「他是法官,現在退休了,他這輩子不知道把多少犯人關進去,想殺他的人多的是」我揚起眉毛,「而且啊,就連我也是被他關進去的。」

「啊?」她很訝異,「你以前是被他關進去的?」

「對,所以我永遠記得他,就算他化了灰我也認得」我冷笑,「命運可真有趣,我們多年不見,重逢的那天就是他的死期。」

「所以……這是報仇嗎?」

「不是。」我說:「這只是工作,跟私人恩怨一點關係也沒有。」

她吐吐舌頭,不以為然的樣子,然後又好奇地問:「到底是誰想要他的命呀?」

我頓了兩秒,溫柔而嚴肅地說:「曉莉,我不能說。」

「連我也不能說?」

「對,這是職業道德。」

「哼!」她噘起蜜桃色的嘴唇,看起來不太高興。

我沒理她,我向來恪遵職業道德,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打破原則,也不會涉入私人情感,更不會手軟,因為我是專業人士。

現在,台上的傳道仍舊滔滔不絕的講道,我覺得好無聊,只好東張西望,搔搔頭,打打呵欠。今天是星期六,不過這間教會的人稱之為「安息日」,我不懂這是什麼意思,不過今天會是老法官的死期,很諷刺吧!

「我們現在翻開《馬太福音》第十章16節……」傳道翻著《聖經》,然後大聲朗誦:「我差你們去,如同羊進入狼群,所以你們要靈巧像蛇,馴良像鴿子。」

我抬起頭看他,這句經節吸引了我的注意力,傳道叮嚀信徒要儆醒,說末世危機四伏,聽到這裡,我忍不住噗嗤一笑,坐在前面的歐吉桑不解地回頭看我,我趕緊收歛笑容,但是內心仍舊竊笑不已。

哈!這群單純的羊咩咩可知道他們當中已混進了一隻大野狼?而這隻狼還準備撲殺其中一隻老羊呢!

老實說,要混進這間教會一點兒也不難,我今天穿著水藍色的襯衫和深藍色的長褲,一雙黑得發亮的皮鞋,把自己打扮得像是一個溫文儒雅的年輕人,又理一個平頭,相貌平凡,長得像你,長得像他,長得像任何人,就算你和我一起搭電梯,走出來之後,保證你會完全忘了我的長相。

剛剛一走進這間教會的大門,就發現兩隻羊站在門口聊天,一男一女,男人年紀比較大,頭髮有點斑白,長得慈眉善目的,女人臉上的妝畫得有點濃,不過氣質不錯,他們都笑臉迎人,應該是羊圈的接待人員。

「哈利路亞!」女人對我點頭微笑。

我先是一愣,以為是什麼通關密語,但是仍舊神色自若,也朝她露出友善的微笑。

「早,昨天晚上雨下好大喔!」我說。

「對啊,不過今天早上出大太陽,還滿熱的。」

我看看門外陽光普照的天空,歪著頭說:「今天應該不會再下雨了吧!」

「還會下哦!」男人插嘴,「氣象預報說今天會下超大豪雨。」

「喔!這樣啊!」我點點頭。

我沒和他們多談,也沒東張西望,向這兩隻羊點點頭後,我筆直地走向電梯,裝出一副來過很多次的樣子,果然,這兩隻羊又繼續聊起天氣的話題,也沒攔我,甚至沒看我第二眼

我大搖大擺地走到電梯門口,前面已經有三個人在那裡等電梯了,看起來像是一家人,一對年輕的父母和一個幼稚園年紀的小男孩,但沒人問我「你是哪位」,他們甚至沒向我打招呼!

進了電梯,年輕的爸爸按下四樓的按鍵,我看著電梯裡的樓層表,宗教教育教室在二樓,負責人辦公室在三樓,會堂在四樓……噢!明白了。

就這樣,我不費吹灰之力就混進這間教會,成功地接近老法官,我旁邊坐著的是一個碩壯的大男孩,可能是國中生吧!可是這傻大個也沒理我,我就坐在他隔壁耶!是青少年比較冷漠,還是這間教會的人都這樣?

寬敞明亮的會堂裡不知坐了幾百個人,竟然沒有一個人向我打招呼,更沒有人懷疑我的來歷,我發現這群羊不是笨,他們很聰明,也很有錢,四處都裝了監視攝影機,但可笑的是,他們懶得用自己的眼睛來觀察四周的狀況,冷漠再加上警覺性低,讓我這隻大野狼輕而易舉地成為他們中間的一份子。

好無聊,真的,無聊透了,我完全聽不懂傳道在講什麼,一大堆專有名詞讓我聽得一頭霧水,像是洗腳禮、聖靈、方言、無酵餅、法利賽人……還有一堆陌生的人名和地名,我根本聽都沒聽過,講道者無意多作解釋,也許我是這數百人當中,唯一對《聖經》不熟的聽眾吧!

好不容易熬到講道結束,大家一起站起來要唱詩,所有人同時站了起來,老法官終於睜開眼睛了,他眨眨眼,旁邊的看護阿姨遞給他一本讚美詩,他點點頭,大聲地跟著會眾一起唱,我以為他應該氣若游絲,唱得有氣無力才對,沒想到他中氣十足,丹田很有力,他唱得很大聲、很賣力、很盡興。

「我們都要回天家,今思想那日樂無涯……」老法官大聲唱著,頭往右一點,又往左一點,看起來唱得很投入。

瞧他唱得那麼開心,我啞然失笑,這可是他的送葬曲呢!我會確保他在一兩個小時後回到天家。

我用對嘴的方式唱完了這首詩,和大家一起坐下來,每個動作都模仿旁邊的大笨羊。

台上的傳道說:「我們禱告的時候為一些身體欠安,心靈軟弱的弟兄姊妹禱告。」

他低下頭,翻閱著一張又一張的紙張,喃喃唸出一串名單,某某兄生病住院啦,某某姨的家人跌斷腿了,某某姐心靈欠安(什麼是心靈欠安?)……

然後我聽到一個熟悉的名字。「我們也為賈天恩長老禱告,化療進行得不太順利,癌細胞已經擴散到腦部了,我們在禱告中求神憐憫看顧。」

賈天恩長老?我有點吃驚,賈天恩法官何時成了長老?看來他不僅在司法界是個響叮噹的人物,在這間教會也是個德高望重的長者呢!

所有的人轉過頭來看他們的賈長老,眼神盡是驚訝、惋惜和同情,賈法官對會眾點頭回應,也沒說什麼。

聚會結束後,好幾個人包圍賈法官,有幾個婦女濕了眼眶,男人也是面帶愁容,他們搶著要跟他說話。

「賈長老,到底醫生是怎麼說的?」

「您肩膀還痛嗎?有沒有好一點了?」

「賈長老,我會一直替您代禱,不會把您忘記的。」

「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?有的話就告訴我,不要客氣哦!」

賈法官的口中不斷反覆著「謝謝」、「感謝主」、「替我禱告就好」這幾句話,我不難看出他們中間有一種情感的羈絆,當中一個人生病,全教會都病了,大家一起受苦,一起承擔,宛若一家人,老實說,令人有點羨慕,但沒空想那麼多,我起身,拎起一個黑色的側背包,這個包包有點重,主要是因為裡面裝了一把貝瑞塔半自動手槍的緣故,我慢慢地走向我的獵物。

他老了,真的老了。

賈法官的眼神已不像多年前那麼銳利逼人,他的眼珠如同枯井般漆黑無光,臉上滿佈著溝渠般的皺紋,我還沒為牢獄之災復仇,癌細胞和一身慢性病就已經把他折磨得不成人形。

我擠入人群,站到他正前方,他抬頭看我,我則低頭看他,他完全不認得我了,也難怪,那麼多年了,現在的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十七歲的惡少,但此情此景還是讓我回想起十五年前的那一幕,只是角色互換了。

那時他高高在上,坐在法官的寶座上,手上的法槌用力一敲,判我有罪,然後他走下來,直接走到我面前,面無表情地俯視泣不成聲的我,喃喃說了一兩句話後就轉身離去。

那一天,他一口氣判了我十五年的徒刑,十五年耶!但是風水輪流轉,十五年後,我的委託人判他死刑,而我就是行刑的人。

現在他困惑地看著我,但我一句話也沒說就轉身離開,直接下到一樓,站在教會的大門口候著,等著他離開教會。

死亡已悄然降臨,賈法官的生命進入了倒數計時。

都是這場雨害的!

剛剛突然傳來一聲響雷,然後粗大的雨點落了下來,打在玻璃窗上啪啪直響,所有人都愣了一下,剛剛明明還是晴天,誰知現在已經烏雲密佈,然後又是一個震耳欲聾的霹靂,天地之間霎時間掛上一席珠簾,迷濛濛的一片,雨越下越大,灰暗的天空像是要塌了下來,大家開始七嘴八舌地討論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雷雨。

按照委託人提供的資訊,賈法官應該會在聚會結束後返家用餐,然後舒舒服服地睡個午覺,但是這場大雨讓他心意一轉,他望著窗外的大雨,眉頭一皺,想了想,回頭對看護說他要留在教會吃愛餐,然後索性就留在教會和大夥兒一塊兒泡茶聊天。

我氣壞了!

原本計畫等一下潛入他家,趁著他午睡時動手,現在法官大人心意一轉,逼得我不得不改變作戰策略,我討厭這樣,但是也沒辦法,我衝到隔壁的便利商店買了一把透明的塑膠傘,然後氣呼呼地走入雨中,走到附近的星巴克點了一杯咖啡和三明治,任憑賈法官留在羊圈裡享用他人生中最後一餐。

下午一點四十分,雨早就停了,我從星巴克步行到教會,準備再度偷偷摸摸地混入羊群裡,但是這次沒那麼簡單。

「先生,您是第一次來嗎?」男人問。

我愣了一下,看著眼前打著藍色斜紋領帶的公羊,他長得高高瘦瘦的,三十多歲,梳了一個平整的側分頭,我的嘴角勾勒出一抹不自然的微笑,回答說:「對啊,我第一次來。」

「歡迎,歡迎。」他笑彎了眼,「先生,您一個人啊?沒有人帶你來?」

「沒有,我剛路過你們教會,很好奇,所以進來看看。」

「太好了,」他大喜,「今天下午剛好是我們教會的月佈道,可以請您留一下資料嗎?」

月佈道?我不知道月佈道是什麼,該不會是「本月最佳熱情獎」的票選活動吧?

他們不僅對陌生的臉孔比較敏感,還會主動上來招呼我,問東問西的,公羊拿了一本簿子來,我胡謅了名字和聯絡電話,他遞給我一個資料袋,然後親自領著我上四樓,安排了另一隻年齡與我相仿的陳姓公羊坐在我旁邊,我無法拒絕,只好不甘願地坐下來

陳公羊拼命找話題和我閒聊,我胡扯一通,眼睛不斷搜尋我的獵物,要找到賈法官並不難,因為他是會堂裡唯一坐輪椅的人,所以我一下子就找到他了,他中午應該只顧著聊天,沒去睡午覺,因為聚會開始不超過二十分鐘,他又開始打盹了。

聚會結束後,他們一改上午的冷漠,紛紛來向我打招呼,邀請我留下來吃茶點,想辦法製造話題和我閒聊,他們突發的熱情令我大吃一驚,明明是同一批人,上午對我視若無睹,下午就大獻殷勤?我糊塗了。

他們原本要帶我參觀教會,但我目光一掃,赫然發現賈法官的輪椅已經出了大門,我一驚,草草向羊兒們告別,然後快步跟上去,我可不能讓獵物逃出我的視線。(下集待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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