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外頭沒下雨,但天邊又滾來一大片烏雲,為這個陰溼的下午捎來不祥的色彩,我的獵殺行動正要開始。

我尾隨賈法官來到他家,在屋外候了一個多小時。過了不久,看護出門了,我走到大門口,從口袋裡掏出兩把鑰匙,插入鑰匙孔後輕輕一轉,這扇鐵門無聲無息地打開了。

我又順利地打開第二扇門,然後悄悄潛入屋裡,躡手躡腳穿越客廳,踩著無聲的腳步,猶如野狼靜靜地逼近牠的獵物。

我來到他的臥房門口,輕輕地轉動門把,把門開了一個小縫,然後將眼睛湊上去,獵物坐在床上看書,我推開門,大步走了進去,獵物果然被驚動了,不過我不怕他逃跑,他雙肩一抖,驚愕地抬起頭。

「是你?」賈法官放下手中的書,滿臉錯愕。

「對,就是我」我搖晃手中的兩把鑰匙,「謝謝你的鑰匙。」

「你是早上的……」

我點頭,然後皺起眉毛,不悅地說:「你不按照計畫來,真的令我很困擾。」

「對不起啦!因為突然下大雨……」

「下雨?那不能當理由吧?」

「雨下得那麼大,我全身都會被淋濕,我可不想死得像一隻落水狗那麼淒慘,我啊,死也要死得美美的。」

「反正,你應該照你所說的,上午聚會結束就立刻回家,等我過來殺你才對,這還是你特別交代的。」

「我捨不得教會的弟兄姊妹嘛!」賈法官嘟著嘴說:「我一想到以後就沒機會了,就乾脆留下來和他們吃最後一次愛餐,喝最後一杯茶,而且雨又下得那麼大。」

「還好我早上跟著你到教會去,不然豈不是在你家一直等到你回來?」

「我說了,很抱歉。」

「你這個委託人還真麻煩,尾款呢?」

他從枕頭底下掏出一個牛皮紙信封,然後緊抓著信封,深深嘆了一口氣,語帶惋惜地說:「這些是我所有的錢了,現在教會要蓋新會堂,我本來想要奉獻的,現在沒辦法了……」

我朝他走了過去,接過沉甸甸的信封,裡面裝滿了千元大鈔,我哼了一聲。

「你不數數看嗎?」他問。

「不用了,我相信你不會騙我,賈法官、賈長老。」

他皺起眉頭,看起來不太高興。「少說廢話了,快動手吧!趕快給我一針,讓我舒舒服服地走。」

我看著他,字字清楚地問:「你真的想死?」

「嗯!」他點頭,嘆口氣說:「我孤單一個老人,中風又是癌症末期,癌細胞轉移到骨頭之後,每天就痛得不得了,我實在受不了,想早點死,又偏偏死不成,就這樣一直拖著。」

「那你的上帝呢?你怎麼不求祂早點帶你走?」

「你以為我沒求嗎?」他生氣起來,「我每天向祂求死,求祂早點帶我走,祂就是不肯。」

「所以你寧可花大錢,雇人來幫你作安樂死?」

「差不多就是這樣」他聳聳肩。

「你可真是急性子。」我冷笑,逕自在他床沿坐了下來,不過他似乎不怎麼歡迎我就是了。

我說:「有一件事,我很好奇,自殺也算殺人吧?這樣的話,你可以進天國嗎?」

賈長老臉色大變,有好幾秒鐘都講不出一句話來,即使後來開口說話,也是斷斷續續的。「這……這不干你的事,嚴格說來,我也不算殺人,因為動手的人是你……不然我該怎麼辦……還有,這不干你的事,我也沒必要回答你。」

「不干我的事?」我大笑,看著他說:「法官大人,你當真忘了我啦?」

「咦?」他很困惑,「你認識我?」

我微笑點頭。「十五年前,我原本應該被判無期徒刑,還有人嚷著要判我死刑,可是你念在我未成年又是初犯,所以對我從輕發落,只判了我十五年的有期徒刑,我記得我被判刑的那天,你走到我旁邊,對我說了一句話。」

「什麼話?」

「你對我說,收刀入鞘吧!以後不要再犯罪了。」

他手一拍,大叫:「我想起來了,你就是那個差五天就滿十八歲的少年,你持西瓜刀搶劫,還砍死了人。」

我有點不好意思地低下頭。

賈法官突然生氣起來,聲色俱厲地責備我:「你到底在想什麼?還沒學乖?我沒判你無期徒刑,就是要給你一個自新的機會,結果你出獄之後竟然還跑去當殺手?」

他揚起眉毛,狠狠數落我一頓,罵我不知改過向善,不珍惜生命,他雖然老了、病了、死到臨頭了,仍不改愛說教的本色,他責備的話語如同鞭子,抽得我的心陣陣發疼。

我火了,反問他:「那你呢?你想自殺,又不敢自己動手,就花錢找別人來做,這也是陷人於不義啊!弄髒別人的手就可以嗎?這不是更可惡?」

我的音量越來越高,無法接受這個叫我收刀入鞘的法官又叫我再度揮刀,看來病痛磨損了他鋼鐵般的意志。

他被我問得說不出話來,臉色一陣青,一陣紅,他黯然神傷,喃喃自語:「我也是不得已的啊!神沒聽我的禱告,不接我走,祂說我們遇到的試探都是我們可以忍受的,還說會替我們開一條路,可是我已經忍受不住了,祂就是沒替我開路。」

我低頭不語,我不懂《聖經》,也不知道怎麼安慰人,只是替他覺得可惜,我的雙手早在十七歲時就沾滿血腥,不介意再多染上一個人的血,但是賈法官不一樣,他一生清廉,秉持公義,卻在生命的盡頭把持不住,那雙潔淨的手竟被他自己的鮮血染污。

「你要做的事,你就快做吧!」他暗暗地說。

「知道了。」我站了起來,告訴自己別那麼多愁善感,既然拿了錢,就要把事辦好,這才專業,但是我左看看,右看看,然後我震驚地大叫一聲。

「怎麼了?」他問。

我雙手抱頭,大叫:「完蛋了,我的包包不知道放到哪裡去了。」

「啥?」

我冷汗直冒,努力回想那個黑色包包到底放到哪裡去了,裡面有一個裝滿訂金的信封、一把貝瑞塔手槍和安樂死用的毒針哪!

我叫法官等一等,然後飛也似地衝出他家,用最快的速度直奔教會。二十分鐘後,我在教會找到那個包包,教會的人說沒人打開過,我鬆了一口氣,應該是真的,不然他們早就報警了,看來這群羊還滿老實的。

這一切都怪我自己,當月佈道結束後,我到一樓吃茶點,包包就隨手擺在椅子上,我一瞥見賈法官離開教會了,就急著要追上他,所以就忘了把包包帶走,真是有夠粗心大意!

我背著包包,快步走出教會,沒想到才走了兩百公尺,天邊又傳來一個響雷,我不安地仰望這片黑壓壓的天空,開始下起了淅瀝淅瀝的小雨,幾秒鐘後,小雨瞬間轉變為超大豪雨,雨勢很大,風呼呼地颳著,雨嘩嘩地下著,風追著雨,雨趕著風,整個天地都在雨水之中,遠方的樓房和樹木都是模模糊糊的。

傘呢?我下午買的傘呢?該死!那把傘留在星巴克。

我大罵自己糊塗,平時我絕不會這麼粗心大意,今天不知怎麼搞的,忘東忘西的。附近有一間麥當勞,我萬分不情願地衝進去,點了一杯可樂和薯條,眼巴巴地盼望這場大雨趕快停,好讓我早點辦完事。

一個多小時後,雨勢暫歇,已經晚上七點多了,我冒著小雨一路衝回法官家,準備一股作氣完成任務。

碰!我的包包掉落在地板上。

我心臟狂跳,仍舊氣喘吁吁,頭髮上的雨水順著髮梢不斷掉落在地板上,也滴落在賈法官冰冷的臉頰上。

不是我幹的!我發誓,不是我。

我踉蹌後退,怔怔地看著躺在床上動也不動的法官,他的頭歪向一邊,眼皮是闔上的,臉上沒有什麼表情,像是睡著一般,他身上不知何時換上一套乾淨的睡衣,但是不管我怎麼喚他、拍他、搖晃他,他一點反應也沒有。

賈天恩已經死了。

但是兇手不是我,我發誓,我來的時候就已經這樣了。

「我已經通知他教會的人了」看護阿姨走了進來,「他們說負責人和傳道馬上就來了。」

四十多歲的看護阿姨塊頭很大,她眼角噙著淚,臉色蒼白,手微微發抖,我曾有一度懷疑是她幹的。

「那個……阿姨,妳可不可以再說一次,法官是怎麼死的?」我問。

她拭去眼角的淚水。「我才剛剛幫他洗完澡,他就突然喊頭痛,所以我就抱他上床休息,然後我去廚房煮飯,等我把晚餐端來的時候……」她哽咽了。

「然後妳就發現他死了?」

她點點頭,開始抽咽。「我不管怎麼叫他,他都沒反應,我就知道大事不妙了……因為醫生說過,腫瘤轉移到腦部,剛好在一條大血管旁邊,萬一腫瘤吃到血管,隨時都可能會大出血,這會要命的,但是……也太突然了,我是說,一點預兆也沒有,他只是頭痛而已呀!就只是頭痛……」

我轉頭看著賈法官,他的表情很平和,看來沒受什麼苦就悄悄地走了,在無任何外力的協助之下。

我曲身為他蓋好棉被,又笑自己無聊,替死人蓋什麼棉被?我也不知道,反正我就這麼做了,當我彎下腰的時候,我聞到賈法官身上散發著沐浴乳的花香,他的雙手攤在身體兩側,如往常一樣乾乾淨淨的,從未沾染血腥和罪惡。

我猜,他應該可以上天堂吧?說不定,他人已經在天堂了。

說真的,我為他高興,當年他法外開恩,給我一個自新的機會,而且他是真的關心我,如果在我成長的過程當中,也有人願意多罵我幾句,教導我明辨是非,那麼我應該不會誤入歧途。

今天,沒有人殺人,也沒有人被殺,只有一個受苦的義人安息了,我很高興沒有傷害自己的恩人。

「先生,真的很可惜,你特地來找他,卻來不及見他最後一面。」看護阿姨說。

「妳知道我要來?」我一愣。

「對啊,我下午從外面回來之後,法官在床上看書,不過心神不寧,動不動就看窗外。我問他怎麼了,他說他在等人,說等一下會有人帶東西來找他,說那個人帶來的東西是他最後的心願。」

她眨眨眼,好奇地問:「先生,你到底帶了什麼東西要給他啊?」

「這個嘛……」我不知該怎麼回答,安樂死的毒針已經派不上用場了。

「沒什麼啦,只是個見面禮,不過他已經用不到了。」我說。

語畢,我拎起包包,轉身離去。

雨停了,地面上水窪遍佈,方才的狂風似乎把厚重的雲層吹走了,現在一輪杏黃色的滿月高掛夜空,宛若嬌羞的少女,一會兒鑽入雲中,一會兒又撩開面紗,羞答答地探出頭來,銀霧般的月光灑在大地上,整個世界顯得那麼恬靜而祥和。

我還有一個地方要去,還有一件事要辦。

我邁著堅定的步伐,筆直地朝目的地走去。二十分鐘後,我已來到教會門口,已經晚上八點多了,某幾個樓層仍舊燈火通明,看來還有活動在裡面進行。

大廳裡一個人都沒有,我推開沒上鎖的玻璃門,再一次潛入教會,直接上到四樓,電梯門一打開,就傳來發聲練習的聲音,會堂裡有十幾個人在裡面練詩,他們盯著手上的詩歌本,沒有人抬頭看我,我走到會堂後面的一個大箱子前面,上面寫著「奉獻箱」三個字,今天看到有好多人投錢到裡面去,應該是這個沒錯!

我從包包裡取出兩個飽滿的牛皮信封,一包是訂金,一包是尾款,我在信封上寫上「賈天恩」三個字,然後看了這兩個裝滿錢的信封最後一眼,下一秒鐘,我把這些賈法官一生的積蓄投入奉獻箱。

這的確是一件很不專業的蠢事,但是我心裡卻很踏實。

我回想著今天發生過的每一件事,說也奇怪,這樁「協助自殺」的委託是你情我願的交易,照理說,應該簡單得不得了,明明沒有天使攔阻我,也沒有天兵天將來保護賈法官,但我就是沒辦法順利完成任務。

今天真是諸事不順,狀況連連,兩場惱人的大雨,再加上一連串的意外和糊塗事……

一切純屬巧合?還是我真的太笨、太倒楣、太不專業了?

也許我根本不適合當殺手……

我溜出教會,抬頭看著這棟高聳的建築物,我想,我不會再到這間教會來了……。起碼不會再以大野狼的身分進去了。

後記:

這是一篇純屬虛構的短篇小說。

「我不想在教堂裡殺人。所以,我打算晚一點再動手。」

很聳動的開場白吧!是否在第一時間吸住您的目光,讓您心驚膽跳,欲罷不能地看下去?這就是小說的魅力。

說起來,《聖經》裡有一大半的經卷都是以小說的形式寫成的真人真事,有人、事、時、地、物和精彩的對白,作者們用最通俗淺顯的筆法闡明深不可測的真理,如同音樂事奉、文字事奉的範圍寬廣,形式多元,小說是其中一種形式,只是在本會鮮少有人創作。希望藉著這篇拙作達到拋磚引玉的功效,期待未來我們可以讀到更多優質小說。

這一次,我嘗試用懸疑小說的筆法來寫一篇信仰小說,我不諱言這篇小說有點驚悚、陰暗、悲苦、無奈,還有不少諷刺的意味,因為這是「小說」,不是「童話」,小說就是要反應人生,刻畫人性,把現實的截斷面血淋淋、活生生、原汁原味地呈現出來。

不法人士偽裝成信徒進入教會招搖撞騙,時有所聞,這種情況在末世只會越來越多。在這篇小說裡,為了營造戲劇效果,我把「騙徒」換成「殺手」,並且以第一人稱「我」來寫這篇小說,為的是讓讀者能在最快的時間融入角色,用狼的冷眼觀察周遭的人、事、物,藉此突顯出教會內部的軟弱和危機,並且試圖喚起大家注意,留給讀者一個省思的空間。

這是一篇沒有犯罪的犯罪小說,也是一篇不見神的信仰小說,沒有天使、沒有天兵天將、沒有榮光、沒有異象,也沒有完美無暇的基督徒,甚至連主耶穌的名字都沒出現過,只有一個個有血有肉的凡人。

兩場大雨再加上一連串的小狀況巧妙地調整了殺手和法官的腳步,及時攔阻一場你情我願的謀殺,這樁犯罪根本還來不及開始,身兼委託人和被害人的法官就已經安然離世了。

這一切是巧合,還是神蹟?就留給讀者自行認定了。

但是,您不難看出誰是隱身幕後的群羊守護者,不用我明說,您也該知道這位良牧是誰吧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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